中山裝,是一個社會的一種歷史,一種文化,一種生活,中山裝,也是一個家庭的一種心路,一種記錄,一種甘苦。對于中山裝,我幾乎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它,它承載了我很多的希望與歡喜,也承載了我很多的悲傷與愁苦。
小時候,只有父親才有資格穿中山裝,因為父親要上班。在我老家的那一帶,父親是一個比較體面的人,勻勻的、高高的個子,一米七十六公分,梳一頭四六分的整齊的頭發,能識字,能記賬,能寫毛筆字,能打一手好算盤,冬天了,脖子里還圍上一條上海產的毛圍巾。那時候,剛解放,進入新中國才十來年,在潮州城里,還流行著傳統的唐裝和大褲腰褲,工人、店員、手工業者、小商小販,都穿著粗布的唐裝和黑色的大腰褲,理著一個短短的小平頭,父親就顯得很鶴立雞群了。
我很羨慕父親的中山裝,穿起來顯得精神、文明、儒雅,還有那一雙經常打鞋油的黑皮鞋,皮鞋里面是白襪子。父親很喜歡米黃色,他的中山裝都是米黃色卡嘰布做的,有淺米黃色,深米黃色,還有與發洪水的韓江水顏色差不多的溪水色。
其實,那時候整個社會物質是很緊張的,生活也很困難,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就只好穿哥哥退下來的衣服,用哥哥退下來的書包了。童年最祈盼的日子呵,就是過年了。過年的前一陣子,父親就會和母親商量,給我們小孩子做新衣服。我的第一件中山裝,就是在過年的前夕做下的,同安里的小伙伴們,就是我第一個穿上中山裝。
我知道,父親對我是最疼惜的,我的哥哥和姐姐,讀的都是家里附近的義安路小學,到我讀書的時候,父親帶著我,穿過半個潮州城,遠遠地來到了位于潮州城南的城南小學,那時城南小學是潮州最好的小學,報讀城南小學是要考試的,識字、計算、體格,父親希望我,在這個潮州最好的小學讀好書,有出息。長大后,我才知道,城南小學真的是了不起,中國的散文大家碧野,中國的俗文學研究開山宗師薛汕,中國第一個翻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中國社科院黨組書記梅益,中國舞蹈家協會的副主席陳翹,廣東省的老省長盧瑞華……都是從這個小學畢業的。我對父親的關愛,也就有了一份深深的感受。
童年的中山裝真是給我留下了揮抹不去的記憶。春節前的一個月,是潮州裁縫最忙的季節,母親和姐姐帶我從開元后巷頭的百貨大樓買回了幾尺天藍色的卡嘰布,下過水,又帶我來到了同安里6號樓下的裁縫家。同安里有二家裁縫,都是住在6號的洋樓里,一家住在一樓,一家在二樓。40多年前,同安里在潮州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1號住著西醫內科醫師謝承祖,謝承祖是潮州人民醫院的業務院長,市政協的副主席,3號住著郵電局的局長黑玉山,那年月,神秘的郵電局幾乎是一個軍事管制的單位,4號住著公安局長孫永泰,和總工會主席李發生,5號住著基督教城中堂的牧師郭學道,郭學道是南京神學院的高材生,6號還住著畢業于廣州嶺南大學的陳億琇,陳億琇和林玉巒是大文豪秦牧的妹夫和妹妹,21號住著留學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的黃寒水,黃寒水留學前畢業于美國人在廣州開辦的教會學校嶺南大學,我的祖屋是同安里23號,祖上是出過清末的秀才的。
同安里的人家大多是書香人家,40多年前,高校特別少,高考特別難,但是1號、5號、21號、23號出了很多大學生,我的幾個堂叔、堂姑、堂兄、堂姐、哥哥,都考上了北京、上海、武漢、廣州的大學。
布送到裁縫的手里,我就天天等著穿新衣服。天藍色的顏色做衣服其實不好看,在潮州,我們把天藍色叫做“北京藍”,為什么叫“北京藍”?可能跟剛解放不久的政治氣候有關,不是有一支歌這樣唱嘛:“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那北京的天就是最晴朗的天,晴朗的天萬里無云,碧空如洗,一望無際,一片蔚藍。我們又把這種“北京藍”叫做“客藍”,因為,潮州北邊的客家人喜歡穿這種淺淺的藍顏色,“北京藍”耐臟,耐洗,太陽久曬之下不會褪顏色,衣服穿舊了顏色還像新的一樣。
臘月二十九中山裝終于縫好了。拿著6號裁縫給我縫的中山裝,我那份高興的心情喔,我在同安里的巷道里跑,嘴里伊伊哇哇地唱著。父親和母親松了一口氣,過年孩子終于有新衣服穿了,比我大9歲的姐姐也好高興,過年弟弟穿新衣了。父親比我還高興,初一、初二、和初三,他帶著我到親戚家,一家一家拜年去。
但是,在同安里,穿中山裝的人并不多,謝承祖穿的是深藍的中山裝,郭學道穿的是銀灰色的中山裝,陳億琇穿的是暗黃色的中山裝,黃寒水穿的是土藍色的中山裝,父親穿的是米黃色的中山裝,我穿的是天藍色的中山裝;哥哥穿的是青年裝,黑玉山、孫永泰、李發生穿的是干部裝,還有一些人穿著工人裝,那是用一種叫做堅固呢的布料做的制式的工裝,更多的人穿的是唐裝。唐裝,唐裝,當年是因襲傳統的一種表現,想不到,現在,你卻是一種時髦的上裝,你那種手工納做的布鞋,那種大褲腰的“合褲”,又到哪里去了?
童年的中山裝帶給我很多溫暖的回憶,但是,父親的中山裝卻帶給我很多憂愁和苦澀。
一九六一、六二、六三、六四年,由于大哥生病和去世了,二哥在廣州上大學,經濟是越來越困難了,家里的很多東西都賣光、典當了,只剩下父親幾套還頗像模樣的中山裝。父親在房子里踱著步,打開衣櫥的兩扇門,又合上,打開來,又合上,終于還是從里面取出了一套折得整整齊齊的中山裝,用報紙包好了,交給母親去典當。
我還不大曉得父親那時的心情,母親牽著我,到西馬路22號莊厝后門隔壁的舊衣店,又到太平路分司后巷巷口的成衣店,就是想典出一個好價錢。我看著母親在柜臺外細聲細氣地討價,看著估衣人把衣服打開,仔細看了,又粗粗迭好,推回來,我后來才知道,他這樣就可以把價錢壓低了。
剛開始,母親還能牽著我,去把父親的中山裝贖回來,后來,家里再也沒有贖回來的能力了,父親的中山裝,就一套一套從衣櫥里拿出來,交給母親悄悄去典賣了。我曾經好幾次在放學后,跑到分司后巷巷口的成衣店,看到父親還很嶄新的中山裝,被他們用衣架高高地掛在墻上,標著價錢在出賣。
年輕的時候,父親和母親郎才女貌,現在,家庭的變故,生活的重擔,卻壓得他們夜寢無聲,壓得體面倜儻的父親,和知書達理的母親,只能靠變賣衣物來支撐家用,維持家庭了。父親,母親,不知道那時候,你們是一種怎樣難過的心情。
后來,我一天天長大了,有十歲、十一、二歲的樣子了,艱難持家的母親,就把典賣父親中山裝這件羞于見人的難差事,交給我這個還不懂事理的小孩子。
捧著用報紙包著的父親的中山裝,我凄惶地走在西馬路、太平路,看著報紙里父親的中山裝越來越舊了,估賣出的價錢也越來越少了,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等錢買米的母親。終于,父親沒有了換洗的中山裝了,我的那套天藍色的中山裝,也不知道那里去了。
后來,日子慢慢地好了。
1993年,太太給我買來了一塊高級的深藍色毛羽衣料。這使我想起了我童年的中山裝,想起了我父親的中山裝。我同太太商量,這衣料就做一套高檔的漂亮的中山裝。我們一起找到了西馬路56號小洋樓里陳厝的四兒子陳瑞鴻,請他給我做一套中山裝。陳厝是潮州城里有名的裁縫世家,陳瑞鴻是潮州城里最有名的裁縫之一?,F在,這套深藍色純毛羽衣料做面,粉藍色軟緞夾里的筆挺的中山裝,就藏在我的衣櫥里,也藏在我的記憶里,它和我童年天藍色的中山裝,和我父親米黃色的中山裝,會永遠永遠地藏下去。